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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荒凉的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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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场动物园离我家大约有三公里路程,我开始去那儿临摹动物时它作为一个动物园已经 是徒有虚名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动物园给人以一片荒凉的印象,几棵半枯的老树下陈列 的不是动物,而是空空荡档的兽笼,几乎所有的兽笼都己锈蚀或残破,动物园剩下的居民只 有一群锦鸡、一头麋鹿和两只猴子,如此而已。
我早已过了迷恋动物园的年龄,我跑到这个被人遗忘的动物园来只是因为我在学习绘 画。我的绘画老师以擅画动物在本地享有盛名,是他建议我来这个地方画动物写生的,他 说,千万别去市动物园,那儿太吵太乱了,灰场动物园没什么动物,但那儿有猴子,你可以 安安静膊地画上一天,没有人会妨碍你的。
我在那儿画画的时候周围确实很安静,除了风吹树叶和锦鸡的啁啾之声外,一切都似乎 在午睡之中,只有猴房里的那两只猴子生气勃勃,它们在攀援和奔跑中始终朝我观望着。两 只幸存的猴子,一老一小,小猴子有时会突然跳到老猴子背上,每逢这时老猴子就伸出长臂 在小猴子肮脏的皮毛上搔几下,我猜它们是一对父子。值得一说的是那只老棕猴的眼睛,其 中一只眼睛是瞎的,这么一只独眼猴使我的写生遇到了难题,我不知道怎么画那只瞎了的猴 眼,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把那只猴眼的位置空在纸上了。
离开猴房后我又在园里转悠了一圈,经过废弃的猴笼时我看见一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头在 笼子里睡觉,他坐在一只大缸上,手里抓着一根粗壮的水管,水管里还在哗哗地淌水,但他 却睡着了。我猜他是这里唯一的饲养员了。大概是我的脚步声惊醒了他,饲养员突然站起 来,冲着我大喊一声,门票,买门票!
我猜饲养员有六十多岁了,他的苍老的脸上有一种天生的怒气,我看见他拖拉着水管从 狮笼里跑出来,一只乌黑粗糙的手掌朝我伸过来,在我紧张地掏挖口袋时我听见他在翻弄我 的画夹,画猴子?饲养员的鼻息带着一股酒昧喷在我的脸上,他的声音仍然是怒气冲冲的, 画猴子也要买门票,一毛钱,买门票!
我递给他一毛钱时忍不往抗议了一句,这种动物园也配收门票?我是故意跟这个讨厌的 老头顶嘴的,但我发现他将钱塞进口袋时脸上已经是一种歉疚的表情,他眨巴着浑浊的眼睛 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甩下我又走进了狮笼,我看见他抓着水管朝狮笼的地面喷水,一边喷 水一边嘀咕:你们生气我就不生气吗?这些动物没人稀罕,可它们不死你就得养着,不死就 得给它们进食,给它们出粪,都是我一个人干。现在没人管这园子了,就我一个人管,我都 是脖子入土的人了,我有心脏病,关节炎,下雨天浑身疼得要冒烟,可我还得伺候它们,伺 候它们吃喝拉撒呀!
我没有耐心听饲养员的牢骚,那时候天已黄昏,附近灰场工业区的厂房烟囱已是一片胭 脂红,我离开动物园,骑着自行车与工业区下班的工人一起向市区而行,途经肥皂厂时我看 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蹬着自行车从斜坡上冲下来,与我们逆向而行。那个人戴眼镜,肩上搭着 一条黑围巾,我认出他是我们学校的生物教师,我没有叫他,我不知道他到灰场这一带干什 么。
我的绘画老师批评了我的动物写生,他认为我画的两只猴子死板僵硬,这哪儿像活蹦乱 跳的猴子?像两个猴子标本嘛!绘画老师批评我总是毫不留情的,他指着我画的那只老猴子 问我,怎么就画了一只眼睛?还有一只眼睛呢?我说,还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我画不出来。 绘画老师浓眉扬了起来,你说那是只独眼猴子?他拍着大腿道,那不是最好的写生素材吗? 你一定要画出那另一只眼睛,你总是抓不住动物的神韵,再去画那只独眼猴子,把另一只眼 睛也画出来,画好了它猴子的神韵也许一下就出来啦。
大概是我愚笨的原因,我始终不知老师嘴里的神韵为何物。但我还是决心去捕捉猴子的 神韵,于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我又去了三公里以外的灰场动物园。
就在那天我与学校的生物教师不期而遇。我在猴房前静静观察那两只猴子,突然听见有 人叫我的名字,生物教师笑盈盈地朝我走过来,他说,没想到你在这儿画画,我在这儿还是 第一次碰到熟人呢。我问他来这儿干什么,他有点神秘地笑了,说,来看动物,你知道我对 动物最感兴趣。我说看动物应该去市动物园,那儿才是真正看动物的地方。生物教师摇了摇 头,手指着饲养员的红砖小屋说,我跟老张是老熟人了,我常上这儿来,跟他谈点事情。
我猜不出生物教师与饲养员会谈什么事情,也不宜多问。但生物教师对这个动物园无疑 是非常熟的,我在画猴子的时候听见他在旁边向我介绍有关动物园的许多内幕。
生物教师说,以前猴房里有过三十只猴子,现在都迁到新动物园去了剩下的这两只猴子 当时生了肺炎,留在这儿了,那边的鹿也是这么回事,留下了就没人要了。
生物教师说,你看见那老猴子的瞎眼了吧?那是五年前给一个醉鬼用铁条捅的,他一只 手拿香焦,另一只手藏在背后拿着那根铁条。世上总有这种人,他们不爱动物,不爱也没什 么,可他们对动物竟然如此残暴。
生物教师还说,我爱动物,我爱一切动物,即使是那只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猴,当然独 眼总是个遗憾,假如它在我手里,我会让它变得漂亮一些完美一些。
我与生物教师的谈话无法深入,坦率地说我觉得生物教师有点古怪,一个画猴子的人与 一个爱猴子的人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或许是生物教师先意识到了这一点,渐渐地他谈兴大 减,他凑近我的画夹看了看纸上的猴子,说,眼睛,眼睛画得不好,一只瞎眼也可以画出生 命来的。
生物教师的批评也同样让我很困惑,我不知道怎么在一只瞎了的猴眼里画出生命,我想 画动物尤其是画猴子真是太难了。在我面对那只背负小猴的老猴时,脑子里一片空茫,那只 老猴与小猴嘻戏之余朝我频频回头张望,我突然想起那个醉鬼和他手里的铁条,我似乎看见 老猴失去眼睛的真实瞬间,一种强烈的刺痛感突然传遍我的全身,我觉得我已经捕捉到了绘 画老师所说的神韵,它的神韵就是痛苦。
大约是在半个小时以后,我听见饲养锦鸡的地方传来锦鸡们嘈杂的叫声,回头一看我便 终于明白了生物教师到这里来的目的,我看见饲养员领着生物教师走进栅栏门,饲养员以异 常年轻敏捷的动作抓住了一只狂奔的锦鸡,那是一只羽毛绚烂如虹的锦鸡,它在饲养员的手 中徒劳地扑扇着翅膀,最后被投进一只蓝布口袋中,我看见生物教师张开那只口袋,然后抓 起口袋的两角打了一个死结。
我与生物教师本来仅仅是点头之交,自从有了灰场动物园的那次邂逅,我们之间的关系 一下子就亲密了许多。我在教工食堂里遇见他,忍不住提出我的疑问,那个老头怎么肯把锦 鸡送给你?生物教师一边嚼咽着包子一边对我神秘地微笑着,他说,不是送的,是我买的。 我还是不相信,我说他怎么能把动物园的动物卖给你呢?生物教师朝四周环顾了一番,他脸 上的微笑更显神秘了,我跟他很熟悉嘛,他突然凑近我对我耳语道,他欠我的情,他孙子的 入学问题是我给他解决的。
生物教师热情地邀请我去参观他的标本展览室,我就跟着他去了位于校办厂区域内的那 间小屋,一进去我首先就看见了那只美丽的锦鸡。
它被固定在一根树桩上,很明显它已经被开膛破肚,完成了防腐处理,我看见锦鸡的姿 态栩栩如生,但它的羽毛上还沾着血与药液的痕迹。
其实我的鸟类标本不少了。生物教师把锦鸡标本移到猫头鹰和鸵鸟之间的位置,他淡淡 地说,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灵长类动物标本。
我并没有在意生物教师的话,应该说我很不适应那间小屋的气氛,我觉得许多鸟许多猫 还有许多我未见过的动物一齐瞪大眼睛盯着我,由于它们的静态和屋里的光线,每个动物看 上去都异常安详舒适,但是我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酸腥味,它使我难以坚持看完小 屋里陈列的每一种标本。当我找了个理由匆匆退出小屋时,生物教师仍然深情地望着他的标 本,我听见他在里面喃喃自语的声音:真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爱动物呢?
我猜生物教师肯定后悔对我的邀请了,而我自己也后悔去了小屋。因为从那儿出来以后 的整个下午,我一直心情抑郁,眼前不时闪现出锦鸡湿漉漉的沾满血迹与药液的羽毛。我怜 惜那只锦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动物投入了感情。
生活中许多事情是触类旁通的,在我后来的绘画习作中我试着把对锦鸡的怜惜带入笔 下,结果我的绘画老师认为我的动物写生有了长足的进步,你现在抓到了猴子的神韵。他指 着我画的那只老猴子说,你画出了那只瞎眼,这只猴子身上的神韵就在眼睛里,现在你该明 白了吧?
我第二次在灰场动物园遇见生物教师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那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发现 猴房里的棕猴父子在雨天里表现出一种惊人的亲情。小猴子被老猴子掖在怀里躲雨,当浑身 湿透的老猴子手抬前额观望天空中的雨丝时,我忽然觉得它唯一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忧患, 我怀着激情画下了它抬头观雨的神态,也就在这时,我听见从饲养员的屋子里传来两个男人 争吵的声音,争吵声忽高忽低的,我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我听出另外一个人就是我们学校的 生物教师。
等我走近那个窗口时他们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他们似乎提防着我,我看见饲养员扭过身 子,用后背对着我,而生物教师对我露出他特有的温和天真的微笑,你也来了?他说,我正 跟老张谈事情呢,他今天心情不好,谈起事情来跟吵架似的。其实他是一个大好人。
我很想知道他们正在谈的事情,但我在那儿站着对他们是个妨碍,我只得知趣地离开, 返回到猴房那儿继续我的写生。雨这时候下大了,猴房顶部苫盖的一块塑料布突然被风吹 落,转瞬之间猴子们失去了唯一一块干爽的空间,我发现那只独眼棕猴变得异常焦躁起来, 它抛下小棕猴在铁丝网上疯狂地跳跃奔跑着,不时发出几声悠长的啼啸,我当时对猴子的命 运一无所知,因此我把它的反常归咎于雨和天气的变化,我还在雨地里自作聪明地总结了人 与动物的一个共同点:他们或它们对天气之变都是很敏感的。
那场越下越大的雨中断了我的写生计划,我原先想到饲养员的小屋里去躲一会儿雨的, 但是我想到那样会给他们带来种种不便,干脆就钻到了鹿房低矮的木板房顶下面,正如我那 点可怜的动物学常识所知道的,鹿是温驯善良的动物,在我栖身鹿房的一个小时里,那只孤 单的麋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它吃它的草,我躲我的雨,我与麋鹿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度了 一个小时,一直到密集的雨线渐渐又松散开来,渐渐地雨完全停了。
雨一停我就想离开了,我带来的纸都被雨弄湿,无法再画下去。我站起来摸了摸麋鹿美 丽的脖颈,与它道别。雨后的灰场动物园更显冷清荒凉,除了残余在枯树上的雨水滴落在地 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我走过饲养员的屋子时敲了敲他的窗子,我想假如生物教师还在那 里也许愿意跟我同路回去,但屋子里没有人,透过窗玻璃我看见的只是桌子上的一堆东西, 两盒前门牌香烟、一包糕点和两瓶白酒。
我已经推起了自行车,就是在这时候我听见从猴房那里传来一种奇怪的类似婴儿的啼哭 声,最初我不知道那是猴子的哭声,我只是觉得那种声音异常凄厉异常碜人,于是我骑上车 朝猴房那儿驶去。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我再次看见的猴房里只剩下那只小棕猴了,仅仅是隔 了一个小时,仅仅是隔了一场雨,那只瞎了右眼的老棕猴不见了,我看见那只小棕猴用双臂 抓住铁网迎向我,它像一个人类的婴儿一样向我哭泣,我清晰地看见它粉红的脸上满是泪 水,不是雨水,是泪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猴子的泪水,像人的眼泪一样,也是晶莹 透明的。
直到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在刚才的大雨中发生的事情,也终于知道生物教师今天与饲养员 谈的事不是关于锦鸡,而是那只可怜的老棕猴。我一时愣怔在那儿,我内心充满了酸楚与疼 痛的感觉,但我不知道该对那只小棕猴做些什么,我在口袋里找到一颗潮湿了的咸花生仁, 隔着铁网喂给小棕猴,但它刚咽下去就吐出来了,我一直以为它在颤栗,这时才懂得那种颤 栗就是猴子的哭泣。
几行杂乱的脚印留在雨后的泥地上,一直从猴房通往废弃的狮笼那里,追寻着这些脚 印,我在狮笼里找到了饲养员,饲养员像上次那样,正在用水管冲洗地面,尽管水管里冲出 来的水很急很大,我还是看见了狮笼地面上星星点档的血污,还有饲养员长筒胶靴上沾着的 一片棕色的我又不是杀人犯!
我指了指积满水的狮笼,结结巴巴地问,你们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杀?
饲养员说,这儿能避开小猴子,不能让它看见,你们不懂,猴子也通人性的。
我看了看树林那边的猴房,确实有树枝和房子遮挡了视线。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向饲养 员表达我的感受,我只是向他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杀它容易吗?
人杀什么不容易?饲养员嘿地一笑,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继续朝地上冲水,过了一会 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我跟许老师交情很深呐,他帮过我大忙,我也只好答应他,人 又不是动物,做人就要讲良心嘛。
我说不出什么来,唯一想做的就是立即离开这个动物园。我骑着车一口气骑到了肥皂厂 门口,那儿有许多工人在厂门口出出进进的,我的惊悸的心情终于放松了,在那里我打开了 被雨淋湿的画夹,那只独眼棕猴最后抬头观雨的神态被我画在了纸上,我想起了我的绘画老 师关于神韵的说法,我想猴子的神韵在于它的泪水,大概就是它的泪水吧。
我曾经偷偷地跑到生物教师的标本室外面看望那只棕猴,说起来我大可不必这样掩人耳 目,只要你对动物具有一定的兴趣,生物教师总是乐于为你打开标本室的门。但我似乎害怕 与那只棕猴直面相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安静的午后爬到了那间小屋的窗台上。
我看见一只棕猴盘腿坐在一张课桌上,让我惊讶的是它现在不仅洁净而安详,作为某种 特征的残眼竟然金蝉脱壳,受成了一只明亮的无可挑剔的眼睛,那只我所熟悉的独眼棕猴, 现在它有了一双完美的眼睛!不知道生物教师是怎么做出猴子的眼睛的,我只能感叹他对猴 子的爱比任何人深厚一百倍,那样的爱往往是能创造奇迹的。
说到我所热爱的绘画,我的绘画注定是不成器的。我的老师是个著的专画动物的大师, 他总是要求学生去捕捉动物的神韵,但我认为动物们的神韵在于它的泪水,我努力了多年, 还是画不出那种泪水,最后干脆就不去画了。那个位于工业区的灰场动物园,后来我再也没 去过,去也无妨,我猜那大概是世上最荒凉的动物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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